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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代艺术家的诞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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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安德给弄进去了。张陆管这事叫“捐”进去,李响叫蹲号子,他俩是他尚在人间时的朋友,各有各的说法,那都是李安德遥远记忆里的香灰。

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儿,也不记得进来之前的事。他这间房左右有两个邻居:一个英俊的哑巴,成天一声不吭;一个眼镜像瓶底厚的知识分子,很有文化的模样。可能他们两个什么地方同张陆与李响各有些像,所以李安德还记得那两号人物;也可能他只记得这四个人物,才牵强地认为他们各自很像。

哑巴姓周。除却每日两班辛勤的劳作,周哑巴什么也不做,李安德心想这样的生活没意义。知识分子姓赵,赵知识总是神秘失踪,不去干活,李安德害怕他这样逃离劳作,迟早要被捉去砍了。不知为何,他感觉自己还属于有希望的一类,存在出去那一日的可能。周哑巴是要沉沦于此,赵知识不被砍就不错了。

那日,上头派人叮嘱他留心赵知识的动向。他心存怜悯地接下了这个任务,为此免去一天的苦力。他看见赵知识一大早鬼鬼祟祟地往山洞里去,原来这儿还存在这样诡秘的处所,李安德感到一丝婴儿初生的兴奋。他蹑手蹑脚,留心山洞的坑洼,生怕一个踩错,教赵知识发现他的不轨。因此他越走越慢,越走越迟疑,同赵知识的距离也愈拉愈远。

他走到一条岔道,失了赵知识的影踪,浑身冷汗往外冒。四周漆黑一片,头顶还挂着几只看不分明的生物,像是有翅膀的老鼠,又像带眼睛的石头。他愈发害怕,预感赵知识已经被一片魔鬼的森林吞了进去,自己身处于茫茫然的黑洞,一切未知的事物都像天空那么巨大,随时预备将他捏碎。他这样自己吓唬自己的时候,一张白森森的脸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。李安德大叫一声,跌在地上。

那张脸却是赵知识的脸。他仿佛看穿一切。“哥们儿,你竟也找到了这里,”赵知识兴奋地说,像大阴天出海的渔夫望见伙伴的船帆,“快来,是这条路!”

李安德松了一口气,揉着胸口,假装无事发生,跟上那飘荡的背影。在山洞的尽头,他走进一间高耸入苍穹的图书馆。这儿除了赵知识,还有几个同他和赵知识穿一样衣裳的人,想必都躲在这里逃避劳作。这些人看到新伙伴,都表现出同赵知识一般的兴奋。他们拿出几本书,送到李安德手中。那是他们欢迎新伙伴的方式。

李安德打开书,嗬,好不荒唐。男男女女挤在床铺上,创造生命的大和谐。这样的书在这里最受欢迎,李安德如饥似渴,读了很久,险些忘了时间。临近傍晚,赵知识提醒他,该回去了,不可教人发觉。他方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本,沿路回到自己的房间。周哑巴并不关心他们从哪儿回来。周哑巴什么也不关心。

接下来的一个月,李安德又去了几次图书洞。他起初沉浸在大和谐的书里,看得久了,也觉索然无味。他便问还有什么旁的书好看。那些人给他拿了些奇奇怪怪的图谱,他又看了一阵。每每看得腻歪,就换一些题材,着实打发了一些光阴。再过一阵子,他发觉周哑巴也来了山洞。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,也没人知道他怎么找到的地方。周哑巴只看一个书架上的东西,不问人要推荐,也不给人分享。李安德无聊的时候走过去视察周哑巴的阅读,周哑巴在看一些画方块的画作。

“这就叫做艺术了?”李安德抄过周哑巴面前的画集,“小屁孩都会画!”

那些红方块、黄方块、蓝方块,的确是小孩子也会画的东西。李安德弄来一些颜料和纸张。先画黑色的线,打了格子,然后再填上红的、黄的、蓝的颜色。嗬,成了,现代艺术。

“你看,我画的也可以进这本画集。”他举起画说。

周哑巴摇摇头。

李安德十分不高兴:从来不吭声的周哑巴,竟然会摇头,他怎么可以摇我的头呢?喏,这两张画一模一样。他志得意满地将大作同画集摆在一起,远远一瞧,忽然眉头一皱。

不,这两张画一点也不一样。线的粗细不一样,位置也不一样。他恍然大悟:就是因为不一样,周哑巴才会摇头。

李安德决定为周哑巴点头而画。这是很奇怪的,他认为周哑巴的生活没意义,现在又让周哑巴决定自己的画作有没有意义。他沉迷于这件事的时候,没有注意到赵知识已经消失了很久。赵知识不在劳作,不在山洞中,也不在隔壁房间里。可能赵知识还是被砍了。

李安德日复一日地画,线的粗细越来越像,位置也变得一模一样,他的线愈画愈直,连颜料的薄厚都模仿得惟妙惟肖。周哑巴始终摇头,不过那摇头花费的时间、摇头前的迟疑,是越来越长了。李安德认为这是一件好事。

李安德醒悟,要做一名现代艺术家,除了要有现代艺术的画作,还需要有一个响亮的名字。李安德这个名字不够响亮,也不够前卫。他利用这些日子在图书洞累积的学识,将名字颠倒过来,添上一个洋文字母,为自己取了一个贴切的笔名:M德里安。有了这个名字,M德里安变得前所未有地自信。他的线条更直更凶狠,颜色也更泼辣。到最后,他的画同原先的画集一点也不像,他却觉得周哑巴这次终于要点头了。

他将画拿给周哑巴看,哪儿也见不到周哑巴的身影。周哑巴同赵知识一般消失了。

M德里安要走出山洞,寻找周哑巴。他迷了路。往前走没有一丝亮光,往后看,连图书馆也从未存在过。他慌慌张张地举着这张画,四处乱转。向上的路变得陡峭,向下的路骤然断裂,弯曲的路忽然变得笔直,就像他的线条一般。直线之间的地上,铺满红的、黄的、蓝的方块。他低头看去,手上的画忽然变成黑黢黢的山洞,洞外,一群人采棉花、石头,一日劳作两次。他仿佛看见了赵知识与周哑巴的背影,因此大声对着画呼喊他们。那两个人回过头来,是张陆和李响。

M德里安一点儿也不在乎张陆和李响为什么在画里。赵知识和周哑巴一定在某个地方,等着给他点头。他扔掉了画,在满是直线和方块的世界里急匆匆地赶路,日复一日,寻找那两个人。他想自己说不定也已经从那满是图书的山洞中消失。不过这无关紧要,毕竟,现在M德里安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现代艺术家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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