非cp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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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气里有股咸味,闷热。叶秋睁开眼,海浪的声音拍打着窗子。他身上盖着条灰蓝色的毯子,T恤下面粘着一层汗。墙上的钟是七点,他醒得不早不晚。前一天熬到半夜,没睡够,也不够时间再睡。他在床上折腾了一会儿,打开手机回了几封邮件,然后直着腰坐起身。
叶秋隔着木栅格窗架眺望着山下的海面。他在海滩的最高处,海是一重重在巨大的白色天际下戛然而止的波涛。灰色的边缘缓慢地向着他动,消失在岸上,下一个再涌上来,无穷无尽。景色好得很,叶秋想,但愿我真是来度假的,吃了睡睡了吃,其他事一律不记得。
客厅的书架旁坐着一个跟他长得一样的人,那人正对着笔记本电脑。拖鞋底落在楼梯板上,叶秋下楼的足音使他抬起脸。
“起了?”叶修问。
“嗯。”
叶秋穿过他身前,打开冰箱,找出一罐果汁和两个三明治。
“你吃了没有?”
“没呢。”
“不吃了?”
“随便拿点儿吧。”
叶秋扔了一个三明治到沙发上。
“几点来?”他问。
“九点。”
“你就穿这个?”
“我在休假。”叶修说,“见他不错了。”
“昨天老头子来电话,说我们俩同时撂挑子,”叶秋揉揉肩膀,拆开包装,“给他丢人。”
“打你的电话?”
“座机。”
“什么时候?我怎么没听见?”
“你出去逍遥去了。”
“下午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怎么说的?”
“我说他应该骂你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你是老大。”
扔下包装纸,叶秋一个人出门。他开着大门,外面的咸气和湿热更加剧烈。几只黑色的鸟从遥远的北方飞过。绕过泳池和楼梯,离开山坡,海岸向左右两侧延伸。叶秋在沙滩上躺了下来。太阳刚刚升起,淡淡地照着他眯起的眼皮。这儿离镇上不远,食物是提前运来的,依旧可以忘记那里的存在。需要什么,什么就摆在他手边。有时候他想找人说话。上次找人说话是在家门口的健身房里跟杜老二打台球。他没的说,除了酒就是女人,这两样叶秋都没兴趣。要是对酒和女人都没兴趣还能叫男人么?如果是在这个地方、宁静的夜空下,酒肯定是个好东西。在健身房里不是。但跟叶修喝就很无聊了。叶修不喝酒。
叶修不光不喝酒,也没有女人。可能有,只是不往家里带。跟他相亲的他也不要,不仅不要,拒绝得还很干脆。他一定是喜欢那个苏沐橙,叶秋是这么推测的。换作是叶秋他就会聪明一点,不把苏沐橙往家里带,带了肯定徒增是非。
叶秋有过几个女人。如果老头让他相亲,他会去的。这个差事还没有落在叶秋的头上。也许会有某个女人使他产生“就是她了”的感觉,别人是这么说的,叶秋没有碰见过。谁说有呢?
他到镇上去买酒,靠近山脚下有个人工池塘,池塘边有个馆子。隔几日白色卡车从城郊开来,按量运冷冻好的食材。平日冷冷清清、乏人问津,精美的白色厚桌布铺在一张张空荡荡的圆桌上,门口一块大石头上面吊着的木板在空中说话。老板坐在池塘边上喂金鱼。那是城里人,姓朱,四十来岁,一抹小胡子,戴个高尔夫帽,比叶秋大一轮。朱老板以前入赘做矿石生意,后来净身出户,改开馆子了。地界淡旺季分明,叫价贵。三年不开张,开张吃三年。
“哟,老叶。”
“别这么叫我。不知道的还以为叫我哥呢。”
“叶总又不在这儿。”
“谁说不在?”
“在不在的,我跟他没跟你熟啊。”朱老板说,“哥俩歇着了?来我这搓一顿?”
“改天吧。我来弄瓶酒。”
“法国的意大利的?”
“你就看着拿,别太猛的。”
“多猛叫猛?”
“这么说吧:我哥以前行业特殊,不能喝酒,你看他现在能有多大酒量?”
“明白了。”
“有没有别的酒?”
“不要红酒?”
“不要红酒。”
朱老板在贮藏间翻箱倒柜,叶秋坐了片刻。天气好,渔民出海去了,镇上没人,半天看不见一辆车。他没睡够,坐着快进入梦乡。脑袋里混混沌沌,一切声音都从正前方飘走。朱老板后头问:“急着回去?”
叶秋一个激灵,醒了过来。
“九点约了人。”他答。
“姑娘?”
“想哪儿呢。合作方。”
“嗬,小别墅里谈生意,你逗我呢?”
“与其说谈生意,不如说吓唬人。”
“哦,场地很重要。”
“那倒不是故意的。”
“还是你们大忙人啊!”
“其实不回去也没事。”
“叶总一个人对付?”
“他不会吃了我。”
“哪儿来的烂摊子?”
叶秋打了个哈欠:“关系户来竞标,不好不给面子。东西不行,人还不能得罪得太厉害。我最烦这种事。”
“还没躲开?”
“老头逼着你干你敢不干么?他说:‘连这点事都搞不定,还想搞定什么?’”
叶秋抱怨完,八点半了。他提上朱老板刚摆在桌上的酒:“走了。”
“多给点儿啊。”朱老板说。
“等着收钱吧。”叶秋懒洋洋地回答。
上山的半道他看见二三十米远的前方隐约有一个人影。人影穿着浆直的西装,一颠一颠地走在石阶上。树影幢幢,人影佝偻。绿色的光线落在他的头顶。只有鸟鸣,没有鸟飞出来。没有道标。那人提着公文包,走得很慢,时不时停下来看地图。叶秋同他保持着距离,这拖慢了他的速度。他也不着急。路就是回去的路,山上就那么一幢房子。他迎着海岸去注定要去的目的地。
那人来早了。他在离房子几十米远的地方徘徊,整理狼狈的衣领。快到九点的时候,他终于抬起头,迈着坚定的步伐向房门口走去。那样子活脱脱是在昂首阔步穿过写字楼里的走廊,皮鞋同擦得光亮的地砖啪嗒啪嗒地磕出响。对方只有一个人,这可怜人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。真正的老大没亲自来,大家互相吃瘪。叶秋等他进去了,自己也不再浪费时间。
他进门的时候屋里两个人从对坐的沙发中抬起头。
“叶秋。”叶修说,“张总。”
“你好。”叶秋伸出手。
“叶总你好。”‘张总’同他握手,他外套还穿着,手腕上戴着白色石英表,汗津津的,“都说你们二位是双胞胎,真是一模一样。”
“像吗?”叶秋问。
“像。”
叶秋微微笑:“你们先聊,我换件衣服。”
他上楼去了,身上还沾着沙子。秒针在挂表上移动,他听见对话从客厅里飘上来。
“风水问题。”叶修说。
“风水有什么问题?”
“家父看重这个。”叶修转过电脑,“我跟你复述原话,我不懂风水,也不在乎这个,好多话我头回听。他说这两个门离得太近。互相犯冲,不好。这种地方,这种地方,三个门挤在一起的也不行。你把最主要的建筑盖在这里,大门冲着的——叫什么来着——就这几条水在这儿,你给人家填了,原来从中间穿过去,不吉利。他请大师看过,应该把东南这块地垫高,整个园区的流向才舒服。我在你来之前整理了一份修改意见,你看一下吧。”
叶修把电脑推过去,点了根烟,靠着沙发背将烟灰缸拖过来。
“这,有点儿多吧?”
“嗯,是有点儿多。”
“咱们这个,等于重做了。”
“确实是。”
“之前怎么不说?”
“老头子也是第一次看。”
“能不能宽限几天?”
“每轮时间早就定下的。”
那人沉默了一会儿:“叶总,你是在难为人啊。”
“情况特殊,”叶修淡淡道,“我也很抱歉。”
叶秋冲了个澡,在湿气里浑身永远晾不干。他从浴室望着海水,连热水都是咸的。雾气在窗子上凝结起来。他就那样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床上看电视,看着看着睡着了。一睡睡到了太阳落山。
天黑了,叶修和叶秋坐在露台上。月亮从海面升起,光线顺着海水蔓延到岸边。树叶的沙沙声从四周包围着他。酒是苦的,食道里却是热的,热气进入四肢百骸。“你懂风水?”叶秋问。
“不懂。”
“老头子懂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胡诌的?”
“胡诌的。”
“装得挺像。”
“我装什么不像?”
“对对对,装什么都像。装相。”
“起码不像有人躲了,够没出息的。”
“你又没给我台词,我怎么跟你演戏?”
“不会见机行事啊?”
“不会。”
“只能说明你人傻。”
叶修掐灭了烟。
“真恶心。”他又道。
他拿起杯子,里面装了半杯酒。他已经喝了不少,神色稳定,思路清楚。叶秋注视着他的样子,叶修将剩下半杯酒一股脑灌了下去。
——温热的风吹过来,卷动着海浪里的潮声。月亮此时高高悬在天上。
END